今年是中国和德国建交50周年。1972年10月11日,中国外交部长姬鹏飞与德国外长谢尔(Scheel)共同在北京正式签署建交协议。为纪念中德建交50周年,微信自媒体“德语说”的主播大梦采访旅居德国的中央音乐学院客座教授,圆号演奏家、教育家韩小明教授。采访结束后,大梦用一句话总结这次采访的经历:”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把它做到极致并且能够乐在其中是人生最满足的状态。”
韩小明教授,1963年生。1980年,仅17岁的韩小明就担任了原中国中央乐团的圆号首席。1981年,他跟随世界著名的指挥家小泽征尔去美国波士顿读书。1984年转去德国慕尼黑攻读硕士学位。从1985年开始,韩小明担任德国广播爱乐乐团的圆号首席。1992年,他还不到30岁,便已成为德国最年轻并且是唯一一位来自亚洲的圆号及室内乐演奏教授。
曾经合作过的交响乐团有柏林爱乐乐团、维也纳爱乐乐团、巴伐利亚交响乐团、汉堡交响乐团、法兰克福交响乐团、以及慕尼黑、柏林、科隆和杜塞尔多夫等多个城市的歌剧院交响乐团和马勒室内乐交响乐团等世界顶级乐团。
韩教授为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客座教授,中国策划组织了一系列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型音乐节活动,为中国交响乐和圆号教育事业做出了显著卓越的贡献。尤其在中国管乐人才的培养方面,他的学生中由中央音乐学院圆号教授满燚,还有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顾聪等海内外知名的青年演奏家。
大梦:韩老师您好,谢谢接受公众号《德国游》的采访,今年是中国和德国建交50周年,所以我们策划了人物采访系列,您是中德之间的音乐使者,一直旅居德国,在德国生活的时间是不是已经超过了在中国的时间呢?
韩教授:谢谢邀请,确实我在德国工作生活了很多年,我十八岁就出国了,先去美国四年,然后再到德国,我在德国生活37年,没想到这一晃,就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跟国内有很多的联系、工作和演出。所以说心还是中国的,还是中国人。
大梦:咱们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还是中国心”。新冠之前您是经常回国教学演出,出席各种的媒体活动,但是因为疫情的缘故,大概也很长时间没回国了,尤其是您国内的学生、听众和粉丝其实都很关心,您这三年做了什么?平时的演出和教学有没有受到疫情的影响?
韩教授:当然有很大的影响。2019年12月我还回过国。回到德国后,2020年3月10日那天,我们正在排练,突然电台的领导进来说,现在情况非常严峻,我们这100号人在一个排练厅里面排练非常容易互相传染,让我们先回家,然后再决定本周的音乐会能不能继续进行。晚上就收到邮件了,决定先取消排列和演出,大家在家里待命。但是我们大家在家里心情很不稳定,这种事情从来没有经历过,突然一下全部停下来。我们大概停了两三个月,因为我们是广播乐团,我们有优势:有电台,有电视台,所以我们就继续制作一些节目。但是在非常严控的情况下进行,比如说一开始就小型的乐队,可能十几个人,或者室内乐,或者20多个人,管乐跟弦乐中间还隔着玻璃墙,以防传染。我们后来就一直坚持在线上做活动给观众,然后一年以后我们才开始有这个现场活动。我们都是常年在旅行中飞来飞去,我一年都得去中国六、七次,都是不同的项目,去教学或去演出。突然停下来呢,觉得挺好,可以休息休息啊。前半年真是觉得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放松过。
从教学角度来看,一开始我不太习惯网络授课,因为总觉得面对面教了那么多年了,但是通过一段的时间后,也慢慢适应了,总比不上课好。因为很多学生也隔离在家,很郁闷的。我不光是专业上面给他们上课,而且最起码生活上也能关心一下,和他们聊聊天。在疫情中,国内有很多网络上的活动。中央电视台的有两三个项目我都参与过,一些国内音乐家像郎朗和王健,很多人都共同参与过。后来各大音乐学院也邀请我们这些海外的音乐家,给音乐学院的学生上国际网络大师班了。
大梦:咱们先聊聊乐器。我看到这么一个说法,一个交响乐团里面最难驾驭的乐器是圆号,您认可吗?
韩教授:对,确实有道理。咱们圆号可能是除了大号之外,应该是把所有的管子拉长以后是五米三左右。所以你需要很多的气息和嘴劲儿来震动这些铜皮,让它能演奏出好的音色。小号和长号都比我们短嘛。所以说它泛音多,这泛音一多呢,就容易失误多。很多指挥都说,乐团三个最重要的位置第一个是乐队大首席,第二个是双簧管首席,第三个就是圆号。可能是美国的说法,这三个位置是乐团里工资最高的,但欧洲没有这个。
大梦:那是为什么呢?
韩教授:因为好的人少啊。不是说没有,但是你要挑好的不多,而且这几个位置的人特别容易伤,双簧管和圆号容易失误。或者跟身体状况、年龄都有关系。
大梦:圆号在演奏时,右手是插入喇叭筒里面的。我特别好奇,左手是控制阀键的,那右手在做什么?
韩教授:左手是按键子,那右手呢?首先有两种吹法,欧洲基本上是托着的。我们不赞成把喇叭口放在大腿上吹叫,声音不够震动,不够透明,会发闷一点。欧洲学派都是托着乐器,所以右手只能戳在喇叭口里。然后喇叭口的位置进去一点出来一点,跟声音的透明度也会有关系的。就看这个手是直的放,还是弯着放。像馒头一样,还是就像扇子一样直着进去。这是有学派的,我们还有一个特殊的东西叫阻塞音,像弦乐器是放一个木头的架子,我们也有一种叫木塞子,这叫阻塞音。还有一种叫stop note的,就是专门用手堵着吹,音色更激烈一点,更刚硬一点,是特殊音效。
所以说呢,这个手的功能还是很强的。不是说每个曲子都会动来动去,基本上就是一个风格吧。在德国,我们基本上是选择一个手的位置,不能太进去也别太进去,就固定了。意大利和东欧的手的位置比较往里一点;德国稍微中间一点。这个位置基本上老师会帮学生去调节,根据你的乐器,你的号嘴,你个人的身体状况,老师帮学生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基本上就应该在这个位置,不要动来动去了。但是现代作品的阻塞音会很多的,比如说斯特拉文斯基,包括很多现代的20世纪作品,有很多是用手阻塞音。法国作品有很多,特别是法国作品。
大梦:说到法国,圆号也叫法国号。最初是自然号,您吹过自然圆号吗?
韩教授:吹过,但不多。因为最早我们国内都不知道自然号是怎么样的。我们对这个都了解不多,后来到了美国,美国其实也很少。到了德国以后就比较多。可能随着年龄增长吧,我对古乐,也就是对巴赫的作品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是50岁左右开始听巴赫的,比如,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这些作品都跟宗教有关,可能这些年轻人听不进去,只要年龄稍微大一点,你才会去享受这些东西。
最近两年,也就是疫情期间,我买了一个自然号。有些乐团现在要求演奏莫扎特、海顿的早期古典音乐,希望都用这个自然号。自然圆号确实有个好处,因为它跟现代乐器不一样,它的音色比较厚一点,吹响的时候,频率跟现代圆号不一样,不太会压住弦乐器,如果是用现代圆号吹莫扎特或者海顿的话,新的乐器做得很好,它的穿透力太强,所以很容易盖住主旋律。
自然号一般还出现在贝多芬的作品里,到了瓦格纳就不用自然号了,但勃拉姆斯也有用。勃拉姆斯好像是正好在过渡的阶段,贝多芬的时候很多还是用自然圆号的。自然圆号的声音容易跟其他的乐器融在一起,掌握它以后,我现在觉得自然圆号比现代圆号还更好吹。这其实是一个过程,自然号音很准,现代乐乐器是按键子的。自然圆号都是泛音,管子长度比现代乐器都标准,所以乐器做出来音准实际上比现代圆号更准,我很喜欢。
大梦:圆号还有一个演奏特点是需要移调,是不是吹圆号的人脑子转的特快,数学特别好,在演奏时,马上就能升降自如?
韩教授:这个主要看在国内的教学视唱练耳和乐理。国内乐理教得很好,这个要从小就学,年纪大了就不行了,年纪小的时候告诉他要转调练习,视唱练耳有一套方法的,我们从小时候训练的。我上礼拜演奏瓦格纳的时候,发现大概有20多次转调吧,但只是在三四个调中间转,不是说转七八个调,就是说降E调多,D调多、A调多、G调多。基本上是在这几个调里面转。
大梦:咱们提到瓦格纳,我还看到一个乐器就叫瓦格纳号,他为了自己的歌剧,据说重新制造了一个新的乐器,这个和咱们现在的圆号有什么区别吗?
韩教授:区别很大,它这个其实跟叫中音号的乐器很接近的,但是它这个喇叭口是反过来的,乐器的长短是很接近的。只是瓦格纳当时他觉得这个音区不够,所以他可能就专门找人设计了这么一个乐器出来,就是说让圆号又多了一个八度,其实往下,不一定往上(一个八度)。上面音区多了一个八度宽了很多,就像弦乐五重奏一样,弦乐四重奏没有贝斯的。比如很多舒曼或者勃拉姆斯的弦乐重奏加了一个大贝斯,它马上就会厚浑多。
大梦:那就等于说乐团里面如果是要用到瓦格纳号的时候,也是咱们圆号演奏家去吹,对吧,他没有专门的乐手。
韩教授:对!这个号嘴就是专门设计的。这个乐器说难也不难,就是要适应一下,因为国内用的不多,所以大家都觉得很难不敢吹。实际上,最近七八年下来,现在好像各个团都演过瓦格纳了,所以都已经历过了。包括布鲁肯纳交响乐里面,施特劳斯的交响乐和歌剧里面也有。
大梦:挺有意思的。咱们也可以说一个不会吹瓦格纳号的圆号手,不是一个好的铜管乐演奏家。但所有这些乐器中,凡是需要大家用嘴吹的,好像对这个气息要求特别高的,尤其是圆号,对气息的稳定性要求可能更高了。我看咱们欧美的所有顶级乐团里面标配一般是四到六个圆号手,但是女生基本没有。那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有着性别歧视的乐器呢?
韩教授:以前肯定有这种情况,但是,近20年已经突破了,现在女生吹圆号的非常多,已经差不多都到一半儿了,柏林爱乐乐团已经有两个女圆号手了,其他乐团十年前女生吹圆号已经就很普遍了。
大梦:就是说无所谓男女,女生也可以学,或者大家还会有一个性别的刻板印象,比如说,你看女孩子弹个钢琴,学个小提琴都挺好的,那个圆号又沉,然后拿在手里,女生吹不怎么优美。我猜可能是还存在一些乐器性别属性的标签,但是说到这儿,其他的乐器,比如小提琴、钢琴,它基本都是童子功,我看这些成名的、成家的,他们四五岁基本上就开始要练琴了,但是圆号演奏家基本是十一岁多才开始练,开始学,那是不是说这个低龄的小朋友,他是不适合学习这个圆号呢?
韩教授:以前是这样,以前都是说等换完牙了以后再开始吹号。现在完全变了。以前十一、十二岁,现在是五六岁就开始了。因为最近上网课,我居然见过一些没有门牙的小孩儿,六七岁都在学吹号,门牙没长出来,他不能吹太高的音,但是他居然还真的可以吹。我见过一个香港女孩子,四岁就能吹几首歌儿了。当然,用的都是儿童号,整个乐器是特制的,专门给孩子的儿童乐器。现在很多小孩儿越来越早,而且女孩子也很多。国内现在大学,我经常看到,起码三分之一是女生吧。
大梦:韩老师,咱再聊聊演奏和作品。我这两天一直在听不同的圆号作品,从巴赫、巴洛克开始到现在的一些现代作品,我发现好像欧洲,至少咱们德国这边公认的最有名的还是莫扎特的四首圆号协奏曲。我就特别好奇,那在您心目中有没有那么一首最经典的圆号作品。
韩教授:我不能只有一首,这个有点太绝对了。当然,莫扎特那几首非常经典了,但是施特劳斯的两首也非常经典,特别是施特劳斯的第二协奏曲。就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第2号圆号协奏曲是他很晚的作品了,这部作品也相当的优秀。
大梦:勃拉姆斯也有很棒的作品,我也听了。
韩教授:对啊,勃拉姆斯写了一首非常有名的室内乐三重奏,是小提琴、钢琴和圆号三重奏。这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曲子,特别是第二乐章。他在写这个时候他母亲去世了,所以说第二乐章基本上是先给他母亲的。勃拉姆斯这个圆号、钢琴和小提琴三重奏非常值得一听,我推荐大家去听一听。
大梦:我马上去听,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个意外收获,但是其实这些作品都不简单,尤其是独奏,对心理压力还是蛮大的,好像很多演奏家都特别害怕演奏柴五的圆号独奏,都觉得是他们演出经历的一个噩梦吧。那您有没有这么一个让您觉得望而生畏的曲子?
韩教授:你说难度啊,你指的难度,柴五并不难。我个人来看,其实因为柴五很慢,他只是非常安静,你非常感觉独立一个人。其实老柴第五的从技术难度上,其实根本不难的,只是一个心态作用。就是看你的心态,你在台上紧张不紧张的问题,其实跟难度完全没有关系。所有人在台下能吹十遍都很完整、不出错,可一上台他就会出错,这其实这就是心理作用。所以说很多人说,我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一起上班儿就紧张,一上台、一上电视更加扣分儿,这就说明是一个心态的问题,并不是说你的演奏水平有问题。
大梦:那您有什么诀窍吗?虽然是每次演奏同样的曲目,但是这个零失误能做到或者是在台上非常信心自如的,还是需要心理建设,您有什么自己独到的秘诀和我们分享一下。
韩教授:这也是靠多年的经验,一个人做到不失误的话,有几方面:首先要有很好的学派,有很好的老师在呼吸和方法上,从小给予很好的解释。而且,你要知道自己生理的心理条件,我怎么能控制我的呼吸?
其次,我觉得还是跟先天性有关系。有些人他天生上台就不紧张的,像郎朗、王羽佳他们在台上更活跃,这个紧张不紧张也是先天性。
第三点,就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国内学生参与室内乐乐队排练的机会太少了,与国外比的话,20%都不到。国外的学生都要参与学校的练乐课、乐队课、歌剧课,等真正的实际演出。
我们国内的学校为什么就排不出这个学生们重奏或合奏的时间,实际经验太少。德国每个专业每个月都有自己班上的演奏会,跟钢琴的演奏会,还有重奏课,就是说在班上就有一种良性的竞争,像上台演奏,是在音乐厅,而不是在很小的一间房间里。我们国内学校的条件都太有限了,没有很好的演奏厅,让所有各个专业的学生能一年起码要上台十次,一年中要上台吹半个小时或者一刻钟左右的协奏曲,或者重奏,要上台表演。我们国内的学生就五分钟、甚至一分钟。我们国内还需要加强系统性的室内乐乐队课的训练,因为学生毕业之后,是要去考乐团的,现在80%的学生都考不上,为什么?因为他不水平不够。
所以说海外的学生有优势,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海外学习的条件范围不一样,我们国内的学生,比如说从巴赫、莫扎特、然后贝多芬、勃拉姆斯和舒曼,然后一些老柴、马勒和李斯特的作品,学生他都没有演过就毕业了。我们国内很多老师也没演过,很多都喜欢参加比赛,然后留校当年轻老师。这些老师他自己也没有参加过乐团。这个背景不一样,我这里不说是好是坏,完全一种不同的教学系统。
大梦:对,其实我国内有很多在乐团供职的小伙伴儿,他也是开始在国内就是考试,考试是学霸,老师要求这些考试曲目我都会的,但是他从来没和乐团配合过。然后来到欧洲,好像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其实不是他格格不入,是因为他没有这种乐团训练,就没有这种打配合的默契。都是单打独斗出来的,要很长时间才能磨合,更多的是人家希望你把一个作品表现出来,不是就把你的风格表现出来。所以开始就很拧巴,自己这边学完了以后,就觉得好像国内学的那些东西基础很好,或者是咱们说的童子功练的都不错。但实际上你要给自己定位,你要是真的是想在一个乐团里把大师的作品表现出来,那你就要把自己放小,把这个乐器的功能放大了。
韩教授:对,还有个区别就是,欧洲这里很多都是乐团的老师在教,并不是教授。我们国内很多老师都不在乐团里工作,只在学校教书,所以跟实际工作是不接轨的,或接得不够。还有一个背景的问题,国外学音乐大多数是自愿的,很少是强迫的,基本都受环境影响。德国每个村都有自己的消防队,每个村都有志愿者,然后这个村里面都有自己的体育场、足球场、网球场,还有自己的管弦乐团。自己的管乐团都是自愿的,很多小孩儿跟着家长或跟着邻居,跟着邻居的孩子接触的音乐,就是说为了快乐,为了高兴啊。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德国人从小就参加管乐团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从小就参与合作的。
大梦:德国这边的小朋友参加个嘉年华游行演出,对他们来说是个高兴的事儿。我可以和大家一起上街,还有糖果吃,是个开心的事儿。咱们国内的小朋友:我要学不好,爸爸妈妈的脸拉了老长,说不定练不好还不能吃饭。就变成一个很苦的事情,没有乐趣可言了。刚才说,圆号是一个非常好的独奏乐器,基本上可以充分展示它的表现力。
韩教授:我不这么看。圆号跟其他乐器跟木管来说,我们还是有限,因为一般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吹俩小时,一场独奏音乐会没有几个人,一个小时差不多了。所以说呢,我们跟木管比,还是长笛、萨克斯管能吹俩小时,黑管更不累了。所以说我们还是在一组的声音更好听。第一,圆号的声音当然还是有四个八度,但是音色变化还是没有其他的多,我们圆号的声音跟中提琴很接近,中提琴的独奏曲目比圆号还少。实际上,我们还是四个人一组比较强。但是现在圆号独奏的,比以前多了,也许是最近30年的事情,国际圆号比赛的曲目增加了现代派的曲目。
大梦:就像这个手机大小似的,原来那个大哥大,现在的智能手机这么小,芯片也越来越小,以及技巧上更高的要求。国际的古典赛事中,德国最有名的是慕尼黑的ARD国际音乐比赛。我查了一下这两年所有的比赛曲目,圆号比赛有经典曲目,也加入了很多现代派作品。
韩教授:对,非常多,一共十二首,其中三首是现代派的,而且有一首是指定的,专门写给这个比赛的。慕尼黑是每五、六年轮一次。最近的比如说每年在布拉格和日内瓦比赛,也有留下了很多好的作品,
大梦:上次ARD比赛是2020年。可以说是观众被训练了——被作曲家训练了,才慢慢接受这个圆号独奏的地位。就独奏本身是通过这个现代派的曲目,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表现出来,而且它这些花活儿啊,咱们说的一个技巧性,比如说快。
韩教授:对,但是很多人还是不敢写新作品。其实法国人写得很多,20年前法国人就写很难的,法国的Olivier Messiaen 和瑞士的Heinz Holliger都写过很难的东西。德国的Wolfgang Rihm、Helmut Lachenmann,也都写过圆号协奏曲。但是可能是因为观众太不能接受,演奏一次两次后就没有了。
但是,我的好朋友Stefan Dorn就在柏林爱乐吹独奏,都选择吹现代版作品。他很聪明,每次都是找一位很有名的作曲家,并找四五个乐团,比如说澳大利亚、东京、德国、法国,大家共同出资来委托一个作曲家写一个作品,之后该作品在两年内可能在全世界都演一次,这样影响力就会大一点,传播力也大一点。
大梦:说到独奏,您认为圆号还是放在团队中,让琴瑟和谐比较好,那您有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与哪位演奏家合作个二重奏,一起演奏一个什么经典的作品,比如说您的朋友Stefan?
韩教授:太多了,Stefan在我的婚礼上就吹过。因为第二圆号声部不一样嘛,我适合而且多年都吹第一圆号声部,第二圆号声部比较低一点,现在吹得好的第二声部太多了。
大梦:不过我这个问题问的也不地道,您无论说谁,这个都有得罪其他人的嫌疑。但实话实说,很多人他会选择转型。您有没有想过,从一个演奏家转型到一个作曲家,尝试一下作曲?
韩教授:没有,因为作曲这个东西首先是一个兴趣问题,你喜不喜欢这个,作曲我觉得太难了,这个挑战对我来说太大,因为我从小对和声和配乐,还有对位这些,都没有注意,所以我对作曲没有下过功夫。但是我对指挥感过兴趣,30年前和吕嘉是好朋友,经常去意大利,然后还跟他上过一些课,我也自己去参加过大师班。但后来我也是觉得太花时间了,要学很多总谱,要背很多东西。就当时可能各种各样的原因,如工作、教学和家庭等,就放弃了。
大梦:咱们说术业有专攻。那说说这个关于音乐文化交流的一些事儿。一些旅居海外的音乐家尝试这个中西文化的音乐融合。比如说国内特别有名的谭盾,他就是以《诗经》为主题创作了弦乐四重奏《风雅颂》。但是西方乐坛好像从来没有被哪个国家的民族音乐或是民族乐器所动摇过。这是不是说明音乐并不是人类通用的语言?
韩教授: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实际的音乐是通的,但是能不能作为所谓的“主流音乐”。贝多芬、莫扎特等为什么几百年来,能被全世界接受?可能还是跟好听有关系,或者是跟国家的强度有关系。有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也是我觉得跟国家的强度历史有关系,跟音乐的本身当然也有关系。但是民族的东西当然了,我就不知道这个西洋东西算民族还是不算民族?
大梦:它应该是世界的吧,这个很难定义。
韩教授:但是在他的世界,在德国,你说巴伐利亚音乐,巴伐利亚当地的乡村音乐,还有美国的这种牛仔音乐,或者那个黑人布鲁斯等,当然布鲁斯现在已经很国际化了,也没有国界了。还有匈牙利那边的吉普赛音乐也上不了国际舞台,中东音乐和以色列的传统音乐也没有在真正的国际舞台上。日本的音乐,五声音阶跟中国一样,我们亚洲,韩国、日本、中国都是五声音调。我们的音乐也有现代作品,很多成功的中国音乐老前辈,如陈龙、陈怡、叶小纲、谭盾、音乐学院八大才子等,现在年轻的也很多。在美国和欧洲的华人音乐家都有很多,但是他们只是用了一点点中国的素材在里面,并不是把整体,比如京戏等,搬到德国或世界舞台上。
大梦:对,至少以前中国的音乐家和演奏家都不常见,就是和您一样,90年代外国乐团中,亚洲人或是中国人的面孔都不常见,但现在我们去听音乐会,能看到很多中国人或是亚洲人的面孔,有些甚至是厉害的首席。比如说长沙的梅第扬,现在是柏林爱乐的中提琴首席。您历年来还投身教育事业,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了,像满燚、顾聪在知名乐团担任首席,您作为音乐教育家,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
韩教授:我21岁就进了德国广播乐团,然后29岁成为当时德国最年轻的管乐教授。我当时还是中国籍,拿中国护照的。29岁成为萨尔州音乐学院的终身制的圆号教授,这件事情可能是我这辈最骄傲的一件事情。但后来我又放弃了。
大梦:为什么放弃了,这终身很难得?
韩教授:因为2008年奥运之后,中国已经很发达。2009年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做客座教授,然后帮助中央音乐学院做了好几年的音乐节。后来大剧院成立后,我就把开幕式或者闭幕式等一些重要音乐会放到大剧院去。2009年,大剧院院长就告诉我,大剧院成立一年多了,没有自己的团队,很想成立一个自己的乐团,问我有没有想法和兴趣来帮他一起组建,担任首任总经理这个位置。
当时我已经吹了25年圆号,也当了20多年的教授。我就觉得是不是一个转折点,我做过很多的组织工作,组织过世界全球华人乐团,我从小就感兴趣。可能是出国的中国人少,所以我就能记住有多少个中国人在欧洲或在美国,一直保持很多联系。为了大剧院的工作,我当时就请了年假回国工作。其实我当时辞职的时候,我们团总经理特别好,他说我再给你一年时间,你也许会回来,给你保留这个位置。后来确实因为工作太累,工作量太大,当时的组建工作也完成了,乐队也很好,所以选择先回德国。我最满足的是什么,我是29岁当了德国的教授。还有一件事情其实很相同的,满燚先拿到中央音乐学的位置。后来顾聪又去了上海音乐学院,其实国内没有一个专业老师能培养两个学生,把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一南一北的教授位置都拿到。
在上海音乐学院顾聪的位置是我父亲原来的岗位,我是五七艺术大学,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客座了十几年的教授,我培养的两个学生满燚和顾聪,他们都来德国留学,回去之后,他们现在分别担任上海、北京两所重点高校的重要的教学岗位。这也是我很自豪、很高兴的一件事情,我就觉得我能放下了。因为他们现在做得很好,满燚和顾聪他们教的学生非常好,我经常给他们上大师班,帮他们听学生有什么问题,帮他们一块解决。他们现在是带着我玩儿,他们现在很活跃。所以这两件我自豪的事情是互相挂钩:我自己当上教授和我的学生当上教授。我发一张我们三个人拍过的照片给你。
大梦:您这个属于像李白说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就是说功名利禄都留在那儿,我把事情促成,把团队组建起来了,可以自行运转后,我就功成身退,回到德国,过着田园小日子。但实际说到这个留学生,好像70年代出国的太少了,而且基本都去美国,来德国的我没查到。80年代,才有人选择来德国。
韩教授:对,留学确实是这样。因为我自己也是1981年先去美国留学的,是后来比赛有一个评委告诉我,在德国有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奖学金,可以到德国读书,我才来到德国的。这应该是在九几年的时候吧。德国的中国留学生寥寥无几,我们中央音乐学院的老校长——王次炤院长说,“小明啊,你帮我引进一些德国的教授来,大家交流交流。”那时候真的没有多少钱,但是德国老师也对中国一直很感兴趣,想去看一看。他们去了以后,没想到中国就有那么多人对古典音乐感兴趣,中国的规模又比德国大很多倍。我们的学校肯定是比较大,水平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们到了那边以后,很多人就马上跟校长说,想到德国来读书。但是德国有规定,必须面试。校长在中国听了很多好学生的表演,回来又跟很多老师介绍,发了邀请函,所以前前后后,我们学校萨布吕肯音乐学院就来了50多位中国学生。有作曲类的张艺,现在是中央芭蕾舞团的总监;满燚、顾聪、朱伟,太多了……国内各个团现在都有我们学校毕业的。现在几乎所有的德国音乐学院里都有很多中国毕业的好学生。国内后来才逐渐认可德国的音乐教育系统,中国人还是比较偏向德国的传统乐团的声音。80年代,可能是因为先跟美国开的国界,打开了国门,先接受美国乐团,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大家还是偏向德国的学派,所以现在中央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几乎是欧洲学派。
大梦:或者说是德奥学派。
韩教授:对,这批人回去起了很大作用,十几年来学成回去一大批人,现在都在国内遍地开花了。
大梦:我看您说的这个,尤其上海音乐学院,好像就是他们整个的德奥学派,从教学理念,从学术交流和德国奥地利这边是非常紧密的。就基本上继承了这边不光是演奏,也是教学方法,等于说老师怎么教我再怎么教我学生,一脉相承。
韩教授:对,可能正好换代吧。上海音乐学院顾聪是圆号,朱伟是长号,他也是不来梅首席。顾聪之前是德国广播爱乐乐团首席,小号李德新,他原来在爱乐工作,在德国读了硕士学位,所以说他们铜管确实都是德国教出来的。然后中央音乐学院满燚、陈光、刘洋等,他们也都是。陈光是维也纳留学后回去的,所以说都是德奥学派。
最近我刚刚做了一个工作,叫中国圆号重奏团青年圆号计划,准备培养他们重奏,因为夏天大师班选拔,六七十人报名,选20人出来。这是好几天的工作量,因为每个人的磁带录像都要听一遍。我就整体发现最近三四年,中国圆号水平又上了很大台阶。就整体水平,现在是有一个学派,不是东南西北都是都不一样,或者都是不整齐的。我们看韩国和日本,日本铜管很强,韩国也很强。我们现在刚刚开始,毕竟比人家晚50年,所以说我们这个现在开始有样儿了。我们以前都是个别优秀学生出现,而现在是整体的。这是很好的现象。
大梦:这也是归功于您,或是您这一代人,就是不停地把交流推广和教学视为己任,去中国,先把这个地基打好了,这样才有后面的发展,咱们说“栽下梧桐树然后引得凤凰来”。这人才出来了以后,他才有这样的一个施展空间,不然在国内的话,他可能就接触不到这些大师,也不知道有教学的另外形式,或者是和之前国内完全方式方法不一样的,通过这样的学习,无论是从表演技巧,从学习态度,从和乐队的配合等方面,他才能有新的提高。
咱说说您吧,落脚到中德50年的建交话题上。说到德国的一个情缘的话,您在德国的时间已经被比在任何一个国家,甚至比在中国时间都长了。如果把这个人生分成三个阶段的话,就是求学深造,事业上升和自我实现,那您能不能用三个关键词来,分别描述一下您在德国这三个阶段的人生经历?
韩教授:八五年到现在,三句话,这太短了。
大梦:或者三个关键词,然后您把这关键词再展开,跟我们说说,先说求学阶段。
韩教授:好,我先是很幸运拿到DAAD奖学金。八四年学语言课的歌德学院在弗莱堡,在学生宿舍,就认识吹圆号的同学,然后才知道很有名一个叫Ifor James英国教授在弗莱堡教圆号,我就很感兴趣,上午去上德语课,下午去听他上课。一到德国马上就觉得德国这个地方很好,这位老师是我很崇拜的人。而且弗莱堡是一座非常浪漫的、非常漂亮的黑森林城市。但是刚从美国来的我还是一心想去慕尼黑读书。尽管当时弗莱堡教授留我,说你可以不用考试,我保证你可以直接入学,但后来,我还是去慕尼黑了。慕尼黑还没开学。我就考入维尔茨堡乐团工作了。因为很多人说你去报名吧,我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没想到给把其他的同学给比下了,自己考上了,我当时边工作边读硕士。郑明勋当时在德国广播乐团当总监。我就考这个乐团,当时听说广播乐团的条件很高,最后,如愿进入该乐团工作。
大梦: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连升三级。基本上没有像其他的学生,可能现在要学一个乐器要五年吧。我的朋友在这边学钢琴,硕士毕业,她前后加上语言班,花了五年时间,像您这样就是神童级别了,一年搞定了。
韩教授:这可能跟中国的童子功有关,那也说明当时我在美国波士顿的时候也有很好的老师。我很幸运,也是机会吧!我21岁就工作了,工作了很早,比别人早十年。教授一般40岁至50岁,我30岁不到就当教授,然后一直就参加各种演出。德国或其他地方的音乐节,小泽征尔的音乐节,包括美国的,反正参与过很多音乐节。幸运,可能跟我的工作也有关系,因为广播乐团比较容易接触人,所以说邀请机会就多,德国音乐氛围很好很丰富。我在德国一直跟美国的老师和同学还保持联系,但我总觉得在德国当音乐家比美国当音乐家更幸运一点,更有满足感。美国赚钱多,但是在德国工作,我觉得满足。观众的回应,尤其是机会和机遇,这方面跟美国完全不一样,传统也不一样,我很喜欢欧洲的生活环境和传统。
大梦:知足常乐。我觉得您说的这个事业上升期,其实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也让人觉得很满足,这个满足来自于整个音乐环境。我刚来德国的时候,这是没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心里面就觉得音乐无处不在。去听音乐会,学生票才六块钱、七块钱,太便宜了,你就觉得你不去,是对不起这个钱,所以就被潜移默化了,就会受各种熏陶,然后去感受各种文化,看展览馆博物馆,去听音乐会。
韩教授:说得太好了,学生年票博物馆50块钱。你刚说三个阶段,一般是30岁一个阶段、30到60岁一个阶段。对我来说,正好我明年60岁,其实我马上要开始第三阶段。
大梦:对呀,那孔子都说了,六十耳顺,那您60岁之后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吗?
韩教授:最近就开始,我就觉得越简单越好。我现在是学会放,不要去计较,不要去争,享受现在的生活。家庭工作非常完美,就应该感恩。把自己每天要做的事情做好,把工作完成好工作,把学生课程时间安排好,我就觉得满足了。
大梦:开始做减法了,就是觉得值得的东西,时间花在上面,但是物质层面上就不再有大的花销,去买一个名车豪宅,这个不需要了。
韩教授:世界、欧洲漂亮的地方太多了,要去的地方、要玩儿的地方太多了,你买一个房子,住在那儿就动不了,何必呢。欧洲有那么多国家,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土耳其、瑞士、法国那么多好地方,不要停留在一个地方。
大梦:我觉得音乐是让人长寿的一件事情,那您有没有预想过活到老吹到老,大概这个什么时候退休?
韩教授:这是一个有陷阱的问题,德国的退休时间延期了,应该是65岁。
大梦:67岁。
韩教授:对,我63年出生的话,就要多干十八个月,等于基本上是要干到67。我不想干到67岁。63或者65岁有可能,这就看了。前几天余隆正好在柏林,他比我小一岁。大家都在交流,第三阶段的人生马上就要翻开来了,他说前两阶段都是百分之百可以享受的。最后这一阶段60到90岁就不一定,看你的身体状况。
人总得做点事儿,可能教学,吹不一定要吹,我就觉得已经吹40了多年,差不多了,可以教一点,我做很多顾问工作。我喜欢负责音乐节,或者是做跟音乐相关的节目,或者做乐器制造。我与一些乐器制造厂合作,给他们做顾问,这是音乐方面的。我这个人很喜欢美食,是不是去小酒庄,在法国或意大利都可以。或者是美食,开一个小酒吧,开一个小咖啡馆都有可能。这样的人生可能会完全是另外的一种颜色。
大梦:韩老师2023年是您60大寿。2033年的时候,我再问一下您这个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心得体会,我们可以有个十年之约。
那我就问一个最后结束的问题吧。都说这个音乐人事业上时间投入比较多,可能对个人爱好投入比较少。您说您是喜欢美食,那您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韩教授:这太多了,牛排、火锅……爱吃东西太多了。火锅什么都能吃到,然后我爱吃牛排。
大梦:我看您是上海人,我以为您会说几个地道的上海菜,看了您这已经是国际胃了。谢谢韩老师,辛苦您了,希望没有打扰您太长时间。
韩教授:没事儿,谢谢你,好吧。
大梦:好嘞,再见,韩老师再见。
(访谈转自微信公众号“德语说”,此处收录略有删改。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4UgNaTd124kgY-oR0Vo_A)